其实,张招娣不在家时,章家根是经常亲瑶瑶小脸的。在张招娣的眼中,章家根对女儿总是不冷不热,很生分,没有一丝亲情的样子。亲过了女儿,章家根说:“瑶瑶有些地方,越长越像你了。”
张招娣盯着章家根看,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。章家根说:“我在想,你可以写一封回去,让瑶瑶去外公外婆身边。那里,毕竟是大城市。她应该在那里生活。”
“你怎么突然有了这个想法?”
张招娣披了一件衣服,坐起来。章家根有了一个苦涩的笑脸。就是这样的笑脸,在张招娣看来,也是久违了的。张招娣说:“我不想女儿离开我们。”
章家根说:“你会很艰难的。”
张招娣越是不懂章家根在说什么了。“你为什么要把孩子从我们身边分开。你嫌累,我来带好了。真的不行,我打一个包,揹着她去上班。”
章家根说:“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
张招娣说:“我知道。你夜里上班,白天带孩子,累不下来了。这样吧,你来上白班,我上夜班。”
章家根只是笑笑,不再说什么。张招娣有些生气的,扭过身子。她又要抹眼泪了。章家根默默地,进了厨房。在以往,他这个时候,是要准备早饭的。等张招娣吃了早饭,上班去了,他再抱一会女儿,然后抱着女儿去豆腐房买豆腐什么的。在那里,章家根跟师傅商量好了的,订有一份豆浆。这是给张招娣上午回来喂孩子奶时喝的。今天,章家根进了厨房后,没有声响。张招娣抹了一会眼泪,突然一惊的。她觉得丈夫今天的表情很怪。到底怪在哪里,一时说不清楚。张招娣下铺,去厨房。章家根听见了张招娣过来的脚步声,就赶紧的忙每天这个时候要忙的事情。张招娣站在厨房门口,默默地看了一会,就转身去铺沿上坐下。章家根把米淘好,放到炉子上,熬稀饭。一时,没事。章家根就在那愣着,一会,又拿抹布,把桌面凳子都擦了一遍。张招娣默默地看着,觉得有些不正常。这个时候,章家根不应该做这个事的,应该到铺上睡觉的。不然,天亮后,女儿醒来,就没法睡了。章家根拿着那块抹布,抹到了三五牌座钟上。他的手在那上面抚摸。他的眼睛里有了泪水。可能意识到张招娣在身后看着,章家根一惊,用抹布擦座钟,擦的很仔细。做完了这些事,章家根对张招娣说:“稀饭在炉子上熬着。我去车间,不记得机床是不是断了电。我不放心,去看一下。”
章家根说这话时,目光扫过妻子的脸。张招娣一直注意章家根的表情,这时,她感觉到丈夫的目光,有些特别的东西。这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。章家根说完,就转身出门去了。张招娣坐在那,像是想问题,却又什么也不在想,一时的茫然。突然,张招娣一惊,感觉不好。她也顾不得炉子上熬着稀饭,顾不得女儿还在睡觉,就匆匆的穿上衣服,跟着出门去了。想到这一层上,她就更加的紧张。这时,张招娣突然想到,女儿是不是醒来。要是女儿醒来,身边没有人……算了,不想女儿的事。女儿还小,就是醒来,最多就是哭。现在,最让张招娣担心的是丈夫。张招娣不相信章家根是去车间。总有一个意识在提醒张招娣,章家根不是去车间。章家根说了谎话,他往山上去了。终于看到前面有一个人影,像是章家根。章家根的步子很慢,像是散步、散步没有这样的沉重。张招娣没有立马赶上前去。她与章家根保持一定的距离。她要看到,章家根上了中央大道,往车间去。章家根到了中央大道上,站在那,左右看,路上没有人。这个时候,大家都在睡梦中呢。张招娣蹲下,在一棵小树旁隐了身。章家根看了看左右没有人,就突然几个急步走,上山去了。张招娣没有直接上去。她绕开了这一条线,往旁边去。章家根往上走了一截,在一块石头上坐下。山上的雾气比山下淡了许多。路灯的光,散射到这里,隐约可见章家根在做什么。章家根的手里,玩一根绳子。他的面前有一棵碗口粗的树。张招娣站在一棵小树旁,身子在颤抖。并不是她看见章家根在做什么。她只看见丈夫坐在石头上。她没有看清丈夫手上的东西。章家根坐了一会,只是一小会,就起身,把手上刚才玩的绳子,往面前的树上扔。他扔上绳子的地方,是一个树枝的断裂处。第一次的投掷,没有成功。绳子没有投到断杈上。章家根打算第二次投掷时,手没有举起来。有一双手,从背后抱过来。张招娣看清楚章家根在做什么时,身上的血,一齐往脑门子上涌、涌向天门处。她随即冲了上去。可能是章家根做这个事时,已经把一切抛到了云霄外,心思全集中在绳子的投掷上。他没有听到身后的响动。他没有想到,张招娣会跟过来。张招娣的一双手,把丈夫的腰紧紧的箍住了,“家根。你这是做什么?”
明知故问啊。章家根仰天一声长叹。他明白,今天,走不成了。任由妻子这样抱着自己。有一段日子了,张招娣没有这样抱过他。在章家根的感觉中,恋爱时,两个人经常这样相互抱着的。自从生了女儿后,这样的拥抱没有了。不争气的泪水,流下来。不是章家根一个人在流泪。张招娣也在流泪。章家根实在受不了,那些当面的背后的指向他的话语。他承认人家的指责,为什么生的孩子不是炎黄子孙。他也想啊,也想自己的孩子像他一样,哪怕只是女孩,像他这样,普普通通。张招娣哽咽着,“你不为我着想,也得为孩子着想吧。”
章家根不说话,站着,木头一样,任由妻子抱着。张招娣说:“你这样一走,是轻松了。可是,女儿怎么办。她会永远揹着一个不好的名声,现行反革命的子女啊。”
那个时候,只要类似这样的自绝,就是自绝于人民,就可以定性为现行反革命。这个问题,性质真的很严重,章家根不是没有意识到。可他真的顾不了那么多了。张招娣哭着说:“家根。我再次的发誓,这个孩子就是你的。我要是隐瞒了什么,今生肯定不得好死。瑶瑶成现在的样子,我也不明白。我真的不知道在哪一个环节上出了错。”
“你说的,是真的。”
一声喟然长叹。章家根终于叹出一口气来。“真的。没有一个字假。瑶瑶真的就是你的女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