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百零六章:天下人之心(1 / 2)

联合钱庄的门前,开始张贴出了一张张的布告。

消息传出,京城哗然。

尤其是对太平府而言,不啻是雪上加霜。

本来这些时日,就人心惶惶。

不只是各大商行,即便是寻常的中小商户,现在都在努力艰难的维持。

再加上许多消息,使人更觉慌乱。

在这种气氛之下,联合钱庄出问题了。

出了问题,就要自保,而自保的唯一办法,就是减少贷款。

可这对于所有的商户们而言,不啻是灭顶之灾。

这几年来,行情实在太好,许多的商行和商户为了扩大经营,贷款者不少。

毕竟借了银子来,就能生出无数的利润,即便还了贷款加上利息,也有利可图。

可现在,这钱庄放出这样的消息基本上就是告诉大家,所有人的资金链都断了。

“老爷,老爷……”

立德商行里头,一道急切的声音响起。

一个账房匆匆而来,如丧考妣的模样,他进入了商行后头的内室,气喘吁吁。

而立德商行的东家张正,此时正忧心忡忡地坐在桌案跟前,听到了这账房的声音,勉强打起了精神。

张正从前是个秀才,此后多次乡试不中,再加上家中经营不善,不得已之下,只好从商。

谁知他却在栖霞混得风生水起,慢慢买卖开始做大起来。

这其实也好理解,毕竟读过书,再加上乘着栖霞发展的时机,当初虽是家里败落,可手里头的银子却还是比寻常人要丰厚的。

如今这立德商行经营了不少买卖,承包了一处矿山,有一个印染的作坊,实力不可小看。

顾名思义,这立德商行之所以取名立德二字,自是摘抄了立功、立言、立德的词儿,张正想借此,彰显自己从前读书人的身份。

他这辈子,读书不成,科举无望,立功、立言只怕是没指望了,那么也只好用立德二字来彰显自己了。

这几年顺风顺水,因而在他这极为考究的书斋里,搜罗了不少字画和孤本、古籍。

以往的时候,张正最爱在此看看书,观摩一些古画,可如今,他对此没有一丝的心情。

“如何了?”张正紧紧地看着账房。

账房一脸惨然地看着张正,回答道“已经和联合钱庄交涉过了,那边说,实在放不出贷来,这不是信用的问题……是……”

张正听罢,脸色更是难看,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,双目一下子失去了神采。

良久,他嘴唇嚅嗫了一下,努力地道“平日里与我们交好的周掌柜呢,他怎么说?”

账房苦着脸道“他不肯见学生,只是托人来告诉学生,说这事,他已做不得主了,他虽知老爷是有信用之人,可现在……大家都难,而且这是芜湖郡王殿下的意思,商行的总掌柜朱金老爷亲自主持,他区区一个掌柜,如何敢徇私?只说对不住老爷,还望老爷见谅,自己想想办法。”

张正听了,像是一下子被抽干了力气一般,跌坐在了椅上。

他脸色颓然,嘴唇颤抖,喃喃道“自己想办法,自己如何想办法……钢铁作坊那边,也遭遇了困难,咱们矿山供给的矿石,他们也付不出钱来,现在钱庄又不肯借贷。这般的话,这商行还怎么维持?数百人都等着月俸,还有……仓库里这么多的货……”

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,从前的意气风发,在此时一下子不见了踪影。

立德商行经营迄今,这都是他的心血,而如今,若是钱庄拿不到贷款,资金链便算是彻底地断裂了。

连钱庄都不肯借钱,那这世上,还有谁肯借钱给他渡过难关?

这也意味着,立德商行不出一个月,可能就要彻底关门大吉。

而他……身上有不少的债务,现在这个行情,就算是关门大吉,手头上的矿山还有作坊,可是不值钱的,甚至连偿账的可能都没有。

一夕之间,从前腰缠万贯之人,如今竟一下子成了背负了债务的穷鬼。

这谁接受的了?

账房叹了口气道“老爷,该另想出路了。”

“没有出路了。”张正苍白着脸,摇摇头道“完了,全完了……”

“对了。”

倒是这账房突然想起了什么来,忙道“老爷,听钱庄那边说……此番钱庄收紧,甚至是现在的市面行情,都是因为……”

说到这,账房却是突然顿住了。

张正抬头,紧紧地看着账房“你继续说。”

账房犹豫了一下,最终接着道“说是因为陛下和郡王在江西布政使司遇刺,让陛下和郡王殿下对新政失去了信心,还说……”

张正听到这,立即就怒不可遏地道“好端端的新政,就因为这样便半途而废?”

账房苦笑道“这也没办法的事,老爷您想想,现在全天下都在反对新政,各府各县,还有朝中百官,哪一个不是如此?陛下如何考量且不说,可郡王殿下听说现在也开始打退堂鼓了,听闻……现在睡觉都穿着甲胄,身边还布置着大量的护卫,老爷不想想,现在多少人因为新政,将郡王恨得咬牙切齿。郡王殿下虽得圣宠,风光一时,可是……他也害怕啊……”

“我还听说,现在郡王已经开始招募芜湖卫了,显然……这是打算自保。”账房带着几分深以为然的味道道“毕竟现在这个样子,老爷您亏的只是银子,可这般下去,郡王殿下是丢命的啊。”

只此一言,张正宛如一下子跌到了冰窟,浑身颤抖起来。

他打了个寒颤,口里不由自主地道“我何止是亏了钱,这是要我的命哪,我一家老小可都压在这买卖上……”

说着,张正哽咽失声。

这是何等的绝望啊,一下子,什么都没有了。

账房幽幽地叹口气,他摇摇头,在商行里,他乃张正心腹,自然待遇不错。

可现在这个行情,张正这个东家完了,他这个账房只怕也要离开这商行了,将来想要谋生,只怕也不容易了。

于是账房忍不住道“真是奇怪,咱们新政好端端的,怎就遭了天下人嫉恨?这满天下的百姓,难道就真视新政为眼中钉?”

张正默坐着,一声不吭。

账房接着道“不过听闻,现在栖霞不少诗词文章,都是讥讽新政的,还有不少的大儒……”

就在此时,张正突然大喝一声“一群跳梁小丑罢了。”

这一声大喝,却一下子将账房吓了一跳。

张正双目赤红。

要知道,当初张正对于某些大儒,可不是这样的态度。

张正毕竟也是读书人出身,甚至不少非读书人出身的商户,也对这些大儒礼敬有加。

这其实可以理解的,商贾一直处于被打压的状态,现如今不少人虽挣了银子,可在大儒和读书人面前,依旧还是自卑的,甚至有不少人,为了附庸风雅,努力想要与一些名儒和读书人结交,送钱送物,购置大量的墨宝和字画。

仿佛只要与他们勉强能交上朋友,自己也有了书卷气。

而对于大儒的话,许多人虽听不甚懂,却也颇多信服。

因为人家引经据典,说的头头是道。

正因如此,太平府虽是有了银子,却也多了不少的大儒,被人毕恭毕敬地请了来,出各种的车马费,极尽优待,请他们来讲授一些学问。

张正就是其中之一,他当初为了结交某个读书人,可是花了大价钱,直到对方肯屈尊来,他甚至让人直接派车马去人家住处去迎接,此等殷勤,非常人所及。

因而,栖霞上下,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气氛,人人都指望攀上这一股学风。

只是张正此刻,眼睛却红了,这布满血丝的眼里,只是阴沉的冷然。

以往,他不会去多想这些问题的,因为这些问题,是庙堂里那些大人物的事。太平府历来有张安世护佑着,他们安心挣银子,偶尔附庸风雅就成了。

可如今,一切都失去了,却突然有一种仿佛被人愚弄的感觉。

他身躯颤抖着,突然抬头道“听闻那位周先生,这两日还在栖霞?”

账房下意识地皱眉道“老爷,这个时候了,您还有闲心去想拜谒周先生?”

张正面上没有表情,他站了起来。

商海浮沉,似他这样的人,也绝不是善茬,更不是什么吃素的角色。

他眼睛半张半合,沉声道“人心……人心……是啊,咱们大明朝,人人都反对新政,人人都以新政为弊政……陛下推行新政,竟是遇刺,而芜湖郡王,现在也打了退堂鼓……这天下人心……在彼不在此啊。”

账房凝视着张正。

张正则是皮笑肉不笑地又道“老夫算是完了,可即便是要完了,却也不能无声无息地沦为乞丐……”

账房不露声色,他渐渐的明白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