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高气爽,收税乃是至关重要的一项工作。
税吏们已经出动。
不只如此,模范营也开始以操练的名义,分别往芜湖、当涂、繁昌三县临时驻扎。
张安世成了总指挥,居中坐镇。
三个兄弟,则分别在三县调度。
再加上同知高祥协助,三县县令,也各自在县衙里镇守。
几乎所有的差役和书吏都开始忙碌起来。
推官接受百姓的陈情,调解纠纷。
照磨带着下头的文吏也开始接受百姓的检举,对官吏不合规的行为进行纠正。
学正也很忙,他管理本府的读书人,不过现在可能闹的最凶的就是读书人,正因如此,所以……他现在几乎被人盯着。几个锦衣卫的人看着他,只等各县那边,接到什么读书人闹事的事,便立即请他签发革除读书人功名治罪的文牍。
这学正几乎是府里最不肯配合的官员了,没办法,他的职责,天然与张安世相悖,在他的心目之中,自己的责任是帮助读书人,享受他们对自己的尊重。
可张安世不这样认为,他认为学正应该是弹压读书人的工具人。好家伙,大宗师变成了判官,这谁受得了。
张安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,所以时刻让人盯着,管你乐意不乐意吧,报上来了东西,你就得签字,不签字,那就是阻挠打击白莲教。
各县的税吏已开始下乡,而各乡的保长和甲长,在几轮换血之后,大多数,还是予以配合的。
当然,也不是没有人阳奉阴违,可压力从知府衙门层层压下来,你敢瞒报或者敷衍,最后这军法落到你的头上,那就休怪对你无情了。
最可怕的是……税吏下乡征缴,竟还动用了火铳。
当然,这也很合理,这是为了防范白莲教余孽,毕竟这里实行的是军法。
纠纷也不是没有的。
当然是有人要钱没有,要命一条,于是……当即索拿至县衙里。
县里倒也不客气,毕竟……这家伙影响到大家的绩效了,且不说县令自个儿也希望……能够得到张安世的青睐,将来好博一个前程。
单单他若是对这些人手软,一旦没了绩效,就等于是将衙里上上下下的差役和文吏统统得罪,这县令只怕也要大失人心。
于是……县里每日都是打板子的声音。
任何一个新的军令出来,总会有人不适应规矩,这时候,你若是但凡松了口,或者跟他来一句商议的口吻,对方只怕就要得寸进尺。
这叫杀鸡儆猴,抓到几个典型,先打了再说。
一笔笔的账目,还有许多的粮食,开始押运至栖霞。
栖霞这边,原先的府库竟是堆满了,这让张安世不得不想办法,去租赁商贾的仓库。
一连半个多月,张安世几乎是马不停蹄,每日着各县的一举一动,太平府不大,所辖的不过是三县,再加一个栖霞而已。…不过因为是天子脚下,所以户籍有九万七千户,人口大抵是在六十万上下。
这规模不大不小,要管理这么多人,尤其是新的军法要铺开,却是极不容易的。
府里的税吏,则主要是教水路巡检和陆路巡检协助,对商户进行征税。
商税的征收,其实还算顺利,商贾们虽有隐瞒情况的,但是闹事的却没有,一方面是他们本身的地位低下,另一方面则是他们自己也清楚,在太平府经营和买卖,确实比其他地方环境要好的多。
其他地方,虽税收看上去低得可怜,可实际上各种盘剥往往付出的代价要高得多。
何况还有太多的不确定性。
到了十月末,高祥急匆匆地跑来见了张安世。
高祥见面就立即道:“公爷,征收大抵到了尾声了,应该差不多了,现在只有几处偏乡的税赋还有一些出入,需要核对。”
张安世总算松了口气,道:“真是不容易啊,就好像打仗一样,每日都有层出不穷的事发生。”
高祥点头道:“是,太多从前没有出现过的事,一一料理下来,真是头痛,不过好在,通过这一次……的事,总算是将规矩立下来了,以后再有类似的事,也就有了成规可循。”
张安世道:“数目这几日报上来吧,我估摸着,其他各府的征收,也差不多了。”
他顿了顿,便道:“还有什么事吗?”
这是送客的意思。
高祥苦笑着,却是留在原地,小心翼翼地道:“公爷听说了吗?京察已经开始了。”
“京察?”张安世挑了挑眉道。
高祥以为张安世对此一点也不了解,便耐心地道:“吏部每三年,要对京城的官员进行一次京察,对他们评定好坏,今年恰是第三年,京察只在京城进行,不过太平府也属京城,在京察之列。”
张安世笑了笑道:“噢,你三年前的京察,如何?”
“中等。”高祥如实道:“不好不坏。”
张安世倒是有点好奇起来,便道:“不好不坏会咋样?”
“自然是别想升任,当然,也不会罢黜。”
“还会罢黜?”张安世讶异地道,倒是对此有些意外。
“当然会,若是劣等,自是要罢黜的。”
张安世道:“可我没听说过,有大臣因此而罢黜过啊。”
高祥笑道:“因为虽有京察以来,却几乎没人被评为劣等。”
“我懂了。”张安世道:“是中杯、大杯、超大杯的意思。”
这话在高祥看来就是云里雾里,他一脸懵逼,不懂。
张安世没有多解释,只是道:“好啦,其他的闲事别去管,干好你自己的事便是。”
“是。”高祥点点头道:“下官待会儿就要启程,去一趟当涂县,当涂县有一处山林的情况出现了纠纷。”
张安世挥挥手道:“去吧。”…又过了几日,连那偏乡的数目,也算了出来了。
张安世让自己的书吏进行最后一次的折算。
就在此时,那李照磨却是气喘吁吁地跑了来。
在堂厅里,张安世还没落座,他便急躁躁就叫着:“公爷……公爷……”
“怎么了?”张安世嫌弃地看着他。
李照磨分管的乃是风纪,是监督官员的,所以理论上,他要随时与吏部进行一些沟通。
像是很急,他是一口气跑进来的,此时,他喘着气儿道:“出事啦,出事啦。”
张安世落座,却是气定神闲地道:“能有什么事?”
“咱们太平府今岁京察,这上上下下,有十八人……京察都为劣等,其中八法之中,几乎全占了,就说高同知的评判是:贪、酷、不谨、浮躁、才弱……”
李照磨脸色很难看:“下官……下官也没得什么好,下官的评判是:无为、浮躁、才弱。”
“评价最好的,也不过是陈学正,陈学正的除了年老之外,其他都算是平平。至于下头各县的县令……就更糟糕了。”
张安世显然再也维持不住澹定了,怒道:“入他娘,这是谁评的?”
“吏部啊。”
张安世气休休地道:“他们这是要做什么?欺负我张安世吗?”
“这倒没有……”李照磨一脸复杂地看着张安世:“他们对公爷您的评价,还是不错的,说您能够恪尽职守,而且年轻有为,勤劳且能干……”
张安世:“……”
张安世大抵明白了,这些家伙们,当然不敢得罪他张安世,但是不妨碍他们借此敲打靠近张安世的这些官员。
而且吏部的京察,本身就是朝廷的意思,也就是代表了朝廷对于太平府官吏的看法。
张安世认真地看向李照磨道:“若是评了劣等,会如何?”
“要罢官的。”李照磨苦笑道:“最轻的也要拍提问、或降职调用,可能再过一些日子,吏部就有文书下来了,下官……下官可能……要去琼州做县令或者县丞了。不过高同知的处境可能会是最糟糕的,他极可能要被革职。”
张安世冷笑道:“是吗?这吏部岂不是欺负人?我去找他们算账去。”
李照磨却忙道:“切切不可啊,若是如此,那就真的要出事了。公爷若是反对京察,岂不是授人口实?吏部天官……他们只是干自己的本职,若因这个便去大闹,岂不是反而被人吃准了我们劣等吗?”
顿了顿,李照磨接着道:“何况这也不是吏部自己能拿主意的,京察还需都察院的御史核准,除此之外,大理寺也负责协助……真要算账,这算得过来吗?”
张安世皱着眉头,一时没吭声,倒是渐渐冷静了下来。
他明白李照磨说的没错。
想了想,张安世道:“把大家都召集起来,我开一个会,咱们一起拿个主意。”…李照磨点头。
他如丧考妣,哪里想到,报应来得这样的快。
于是匆忙去请人,没多久,在本府的诸官便一个个黑着脸来了。
那同知高祥,更是脸色铁青。
他对于京察没有什么幻想,觉得能维持中等即可,可哪里想到,居然有人下手这样黑,这是摆明着要整死他啊。
从洪武年间开始,京察劣等,被罢黜的官员寥寥无几,哪里想到,他竟在其列。
他心里禁不住无比苍凉,只暗暗摇头,也罢,也罢,看来横竖他是躲不过了。
这岂不也好吗?当初他就想过辞官的,现在也算遂了心愿。
可虽这样想,心里却还是有着不甘,自己主动辞官,这叫高风亮节,现在被罢黜,却是落水狗。
活了大半辈子,宦海浮沉,还算兢兢业业,哪里想到,最终落到这么一个下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