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地上辙痕很窄,马车驶来,行人只能放缓脚步,离开道路中央避让快速驶来的马车。
马车并没有因为路上有人而减慢速度,快靠近那个人,荆七才看清他的脸——很模糊,冰雪遮住了大半特征,依稀感觉他很年轻,不比在座这些同窗年纪更大。
远看时臃肿,是因为他背后那只半人高的竹箧。
这人身材削瘦,不高,脚脖子给积雪掩埋,像极了田野里插着的稻草人,还是稻草被抽空了那种。
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双眼睛,满是冰晶的眉毛下,双眼反光,像两柄冰棱做成的利剑,直直插向飞快靠近的马车。
狼,雪地里独行捕食的饿狼——荆七脑子里马上跳出了这个词。
他还带着刀。
佩刀的方式非常特别,一左一右,横插腰后,背脊中线交叠,刀柄斜指地面。
三尺在左,两尺在右,鞘身狭直。
刀客!
荆七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。
两把刀实在太古旧,旧得铁锈包裹了整个刀身,让人怀疑是不是还能拨出刀鞘。
刀是刀客的命,吃饭的伙计。
没有刀客不爱惜自己的武器,日常养护、上油、研磨必不可少,哪有刀客的刀会锈成这种样子。
这地方靠近边关,所以携带随身武器上路相当常见,不是每个带刀的都是武者。
荆七突然想起些什么,伸出手去拍车厢板壁,可已经来不及了——
车轮卷起大片冰雪,裹着又沾又湿的黑泥向道路两边飞溅。
那人就在路边,避无可避,除非他愿意退出道路,一脚踩进一旁看不出深浅的地方,所以大片泥浆劈头盖脸淋了那人一身,好似雪人身上给泼上点点墨汁。
荆七心里很是过意不去,脑袋伸出车窗,大声说了句抱歉。
风太大,车速太快,也不知道那人听见没有。
总之说声抱歉总比啥也不说强,他心里就这么想的。
他没法责怪赶车人,那人不是书院人,也不是普通车把式,他来自京城中原镖局,身份‘镖师’,路上偶尔听他吹牛,据说还是位副镖头。
说来也巧,韩镖头也用刀。
一把保养不错,各个零件都擦拭得油光瓦亮的雁翅刀。
一身泥的路人当然听见了。
虽然风大,马车的动静也很大,可那一嗓子,只要不是聋子都能听得一清二楚。
他抬起头,嘴角扬起,僵硬的脸上春风化雪。
冰雪瞬间从脸上蒸发,随着嘴里哈出的白气消散空气中,可脸上肌肉给冻僵太久,笑得极不自然,不凑近了瞧,瞧不出笑还是哭。
他叫丁零,刚十七,按通常说法,舞象之年,严格说成童少年。
之所以不说姓丁名零,是因为他的姓名是自个给起的,立意便是孤苦伶仃。
自个起名的人不多,也不在少数——多半对父母起名不满意,成年后有机会才按自个意思改个称呼。
改姓的很少,爹死娘改嫁这类特殊原因,才会让一个人抛弃原有姓氏。
丁零不一样,他自个起名带姓,是因为他本来就没有姓名,所以他读书识字后,做的第一件事,就给自个起了名字,总不成总让人喂喂地使唤着吧#
数九寒冬的天,没人想在急风暴雪中赶路。
早上起床时,天边还能看见一抹金黄,以为今天会是好天气,适合赶路,哪晓得天有不测风云,不到十里,风云突变,铅云像从天幕突然坠落,转眼遮住了光线,然后北风拉风箱也似,呼呼肆虐,鹅毛大雪铺天盖地。
已经半道,回去也同样的路程,所以他只能继续前行。
才换的衣裳,又得洗了,今晚住哪儿还没着没落,冰天雪地的,总不成随便找个地将就一晚吧!
……
……
灰暗天际线隐约出现了不同冰雪旷野的轮廓。
丁零微微扬起下巴,头顶积雪簌簌滑落。
他抬起手臂,左手在眉骨上遮挡,极目远眺,依稀可辨屋影幢幢。
有屋,会有人吗?
僵硬的脸再次浮起笑容,眼前现出期盼画面——
烫手的炉子,冒着热气的饭菜,能割伤喉咙的烧酒。
呵气成冰的鬼天气,只有这些能暖化身躯,填补空空的肚肠。
笑容像春天的风,驱散了寒霜,化成暖暖热流流进了四肢。
蹒跚的脚步顿时变得轻快,伴随鞋底踩进积雪的吱吱声,奔向那座令人遐想的远方村落。
……
轮廓越来越清晰,近到可以完全看清整个院落。
雪中茅舍。。
四五栋规模不大的房子围成院子。
一间屋子凸出,靠近路边,积雪的屋檐下挑出一根竹竿,竹竿上挂着三角旗招,北风扯得笔直,随风猎猎。
旗招很旧,发黄发黑,上面的字早就褪去了原本色彩,给黑黑的污渍遮盖,瞧不清上面写了些什么。
驰道边,风雪中。
噼卟作响的旗招子表示这是一家酒肆或客栈。
管它是酒肆客栈,只要有炉、有饭、有酒,其它的都不重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