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二十七章 ：别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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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刻，他忽然清醒地意识到，这位一直庇护着他们的老大哥，走了。</p>

只是一瞬间，泪水就从鲜于岳的眼眶中流出，他低声压抑着，掩面抬头。</p>

忽然，一只宽厚温暖的搭在了鲜于岳的肩膀上，就听一沙哑声：</p>

“老岳，咱们一起送下杨帅。”</p>

鲜于岳猛地回头，就看见是赵大来了，手上还提着一个血肉模糊的物件，还在微微喘着气。</p>

看着眼睛赤红的赵大，鲜于岳不知怎么的，只感觉自己的人生荣耀也许正是和这人有了羁绊。</p>

那日英豪会，鲜于岳纵酒舞剑，其实内心已经接受了自己是一个平庸的人。</p>

平庸的家世，平庸的经历，平庸的才能，所以也是平庸的人。</p>

他做不到赵怀安那样雄姿自生，也学不来赵大举手投足间无穷地魅力，那是一种让人忍不住亲近，彷佛只是在他身边，人生就有了一种别样的意义。</p>

他知道赵怀安很舍得给钱，但鲜于岳却相信，那些愿意追随在赵大身边的，却绝不仅是因为钱才随他一起，那是为了一份事业。</p>

什么事业呢？好像每个人都不同，但这些不同的人都彷佛知道，只要随着赵大，这些事业都能实现。</p>

所以赵大到底是要干一样什么事业呢？常和赵大抵足而面的鲜于岳，显然有答案。</p>

那夜酒后大雨，赵大出去后，凌晨又回来，他是去了哪里，鲜于岳永远不会去问。</p>

所以此时，看着赵大，鲜于岳内心感叹：</p>

“真是一个豪杰啊！彷佛五湖四海的水倾倒也填不满他的胸襟。”</p>

他很喜欢赵大讲的《三国演义》，故事太好了，以至于数百年前后汉英豪争雄斗智的场景，历历在目。</p>

也许那位美姿仪的周郎初见那位八尺倜傥的诸葛孔明，感叹那句“既生亮，何神生瑜”，其心境也与自己相差彷佛吧。</p>

不多有两点倒是不同，一是他远不如那位周郎，而赵大绝强于那位武侯。</p>

二是，他没有“既生亮，何神生瑜”那份感慨，而是一种，能和赵大做兄弟，我鲜于岳真三生有幸啊！</p>

其实，鲜于岳也一直想成为赵大这样的英豪，他也确实往这个方面努力了。</p>

文成武学他自问不弱与成都豪族的那些同辈，甚至毫不谦虚的说，他们这一辈，谁为西川第一人，舍他鲜于岳何人？</p>

可他遇到赵怀安后，他才明白，这么多年做的，终究不过是皮毛。</p>

鲜于岳也知道原因。</p>

因为他有很多偏见，对很多人和事都有自己的芥蒂，他看到人的第一眼便是：</p>

“不过如此。”</p>

对下面偶尔涌现的英豪，纵然招揽，也是称为“折节下交”，他从来，也不可能把人平等地放在一起。</p>

平等？这个词还是赵怀安告诉自己的，只是可笑啊，他竟然从来不知道世间有平等，人不是生来就是三六九等的吗？</p>

可赵大又怎么懂这个的呢？他能看出，赵怀安不是说说，而是他真的这样想的。</p>

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三教九流，赵大都能当成兄弟，上至公卿高骈，下至他军中的那些匹夫，赵大都和他们吃酒。</p>

真应了赵大常爱说的那句：</p>

“五湖四海皆兄弟”</p>

不过，赵大也是真的爱组酒局哈。</p>

想到这里，鲜于岳忍不住笑了。</p>

……</p>

赵怀安看着鲜于岳又哭又笑的，怕他憋出毛病了，忙拉着他来到杨帅的尸体面前。</p>

杨帅被收拾地很干净，即便战场条件很艰苦，鲜于岳他们还是给杨帅擦拭了身体，找到了一面漂亮的蜀绣盖着。</p>

赵怀安将那个叛徒拉到了杨庆复的脚下，看着这个已经被折磨地没有人型的赵怀义，忽然明白为何那些海盗对叛徒最喜欢用刮龙骨这招了，的确是够折磨人的。</p>

来的一路，赵怀安想了不止十种酷刑要折磨他，可当他将这个赵怀义拖到杨庆复面前时，他又有点意兴阑珊了。</p>

他似乎觉得，这个赵怀义压根不配祭奠杨帅，杨帅从来不是因为这些小人而害，他是为这个世道，为这份污浊的道德末世而害死的。</p>

于是，他扭头对鲜于岳道：</p>

“老岳，你想怎么弄这个叛徒！”</p>

鲜于岳看着血肉模糊的赵怀义，心中的愤怒一直在积蓄。</p>

忽然，他对赵怀安道：</p>

“赵大，我们之前已经拷打了这人的伴当，你知道他为何要背叛节帅吗？”</p>

赵怀安嘴角一咧，笑道：</p>

“老岳，你不用和我说，没必要的，杀一个人杀了就杀了，没必要再去了解叛徒为何要背叛，咱们不需要审判，也不需要了解这个人，今日我们杀他，就是因为一点，杨帅要咱杀了他，那咱就杀了！哪那么多为何？”</p>

鲜于岳笑了，赵大还是那个赵大。</p>

于是，他也点头：</p>

“行，那咱就杀了吧，不过不能在这，别污了这片地方。”</p>

赵怀安愣了一下，疑惑道：</p>

“不将杨帅带回去了？”</p>

鲜于岳摇头:</p>

“不用，杨帅曾和我说过，要是此战输了，他就想埋在这里，这里有兄弟们，下去不会寂寞。”</p>

赵怀安叹了口气，环视这青山绿水，点头同意了。</p>

然后就捏着赵怀义的脖子，来到了一处偏僻地，看着只有一口气的赵怀义嘴唇微动似乎要说些什么，赵大轻轻捂住了他的嘴，小声说了句：</p>

“你犯不着和我说，我也不想听。我只将你送到杨帅那，到了下面，自有杨帅好好招呼你，有什么话你也留着下去和杨帅说吧。”</p>

说完，赵怀安捏碎了叛徒的喉咙，甩了下手，将尸体抛到了一边，然后回到了杨庆复这里。</p>

望着含笑的杨庆复，赵怀安喃喃说了句：</p>

“杨帅，你们父子到了下面肯定不愁吃穿，也自有好女鬼投怀送抱，但总有缺的少的，到那边后记得给我托梦，我给你们烧点过去。在我们那都是送洋楼、模特、跑车的，也不知道你们这边时兴什么，不过咱不差钱！要啥就给你们烧啥。”</p>

念完，他对旁边的鲜于岳道：</p>

“老岳，咱们两给杨帅磕一个吧。”</p>

鲜于岳点了点头，然后带着赵怀安一起磕了三下，然后起身开始给杨庆复父子掘坑。</p>

泥土一点点扬，土坑一点点大，两兄弟小声说着话。</p>

“老岳，我要走了。</p>

“离开西川吗？去哪呢？”</p>

“嗯，大概是回淮西吧。”</p>

“淮西啊，说是地方不错，离你老家寿州近吗？”</p>

“不知道呢，左不过就那一片吧。”</p>

“都定下来了？”</p>

“嗯，高骈和老杨都同意了，主要我不走，那些人也容不得我留在西川碍眼。”</p>

鲜于岳掘土的手顿了一下，点了点头：</p>

“那到了地方，好好干呀！不能丢了咱们杨帅的脸。”</p>

“嗯。”</p>

“对兄弟们也好点，那帮人虽然爱钱，但人都不错，是好汉子。”</p>

“嗯。”</p>

“对百姓也好一点，这些年他们都不容易，活着累。”</p>

“放心吧，大兄，我会的。”</p>

“那茂娘也带走的吧，人虽是胡人，但挺不错的，别负了人家。”</p>

“嗯，一并带走的，我哪舍得不带？”</p>

鲜于岳哈哈一笑，然后继续埋头挖土。</p>

然后二人就再没有说话，只是一个劲地再挖土，他两都明白，在这个时代，分别意味着此生可能再无相见。</p>

只恨着山太高，路太远，水太长，兄弟间的情义终究抵不过山海相隔啊。</p>

二人将大坑挖好后，将杨庆复父子抱了进去，还是葬在一起。</p>

忽然鲜于岳听到赵大抽泣了下，愣住了，他拍着赵怀安：</p>

“咋了，我家赵大千军万马都不怕，还怕去个淮西嘛？”</p>

赵怀安笑了，唾道：</p>

“屁咧，我赵大到哪里，都是来做祖宗的？那帮淮西崽子以后敢炸刺，看我捶不死他们！”</p>

“刚刚就是沙土迷了眼睛。”</p>

看着鲜于岳盯着自己，赵怀安慢慢抿住了嘴，到底还是问道：</p>

“老岳，咱们一起去淮西吧。这里不值得留！”</p>

鲜于岳笑了，他拍了拍赵怀安的肩膀，笑道：</p>

“赵大，不了，这里纵千般不好，也是我的家乡，这里有我的亲族、兄弟、朋友，他们待我，正如你那班兄弟待你。你会舍了他们，独自回淮西嘛？”</p>

“而且，赵大呀，这天下去哪都是一样的，你以后回了淮西，你就明白了。也许西川呀，已经是不太差的地方了，至少这里的百姓多少还能有一口饭！”</p>

赵怀安点了点头，不再劝了。</p>

于是，两兄弟给杨氏父子覆了土，又封上了两个小丘包。</p>

赵大还弄到了两支柳树条插在了坟边，然后在鲜于岳不解中，念了一句：</p>

“今日我在老杨坟边手植两棵柳树，三十年后，我回来再看他们时，想必两树已大如车盖了吧。”</p>

鲜于岳笑了，然后点头：</p>

“嗯，每年我都回来看一看，也给这两棵树上上肥。”</p>

沉默了一会，他又补了一句：</p>

“也不一定是三十年，要是想了，就来一趟吧。”</p>

赵大郑重地点了头，然后和鲜于岳一起检查了封土，上脚踩实后才放心。</p>

不踩实了，有些野兽一扒就能扒掉，不过这也是权宜之计，后面得空了，还是得给老杨父子重新修葺一下。</p>

做完了这些，二人又检查了遍，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。</p>

……</p>

此时夕阳终于要沉下，不远处的旷野建起了一座巨大的营盘，无数篝火已经点燃，得胜的吏士们押着数不清的俘虏，涌向了营地。</p>

在那里将要举办一场盛大的夸功会，荣耀和功勋属于胜利者，可胜利者却并不包括那些已经长眠于此地的西川吏士们。</p>

此时，迎着夕阳，鲜于岳与赵怀安并绺而行，忽然，他扭头对赵怀安道：</p>

“赵大，你得生儿子了，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，儿子生了三个，女儿都生了四个，你不行吗？”</p>

赵大一下子急了，骂道：</p>

“谁不行？我告诉你，回了淮西我就生他十个八个的，还各个是儿子！而且你以后别急着嫁女儿，这些都给我儿子们留着！”</p>

鲜于岳哈哈大笑，纵马扬鞭，驰奔大叫：</p>

“那咱们就比一比，到底你是生的儿子多，还是我鲜于岳能生！也看看最后，到底是谁的儿子娶谁的女儿，哈哈！”</p>

赵怀安恼羞成怒，气急败坏地追上去：</p>

“我赵大行得很！”</p>

就这样，二人纵马扬鞭，迎着夕阳，踩着最后的温暖，奔向了前方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