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彻在她耳边讥笑,“你一直在外头说自己是个爷,男人之间碰一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?总不能不小心碰了一下,就叫我以身相许吧……别动了,再动,我就不客气了!”</p>
“你敢!”</p>
“我有什么不敢?要不要沈某人叫明小姐好好见识见识,什么才是男人、什么是女人?”</p>
明蓁抿住唇,忽然很委屈,那委屈铺天盖地裹挟而来。她为什么不是男人?她恨!可这力量上的悬殊叫她明明白白看清了,她在真正的男子面前,不值一提。</p>
一滴泪落在了他手背上,沈彻歪头一看,明蓁不知道什么时候哭了。</p>
他这下有点慌了,“怎么哭了?刚才不是很厉害吗?”</p>
“你放开我。”这回声音总算软了些。</p>
沈彻也并不想在大街上和她纠缠,松开了人。明蓁抹了把眼泪,头也不回地往府里走。沈彻也无声地跟上去了。</p>
明太太已经派人来过几趟了,小梅找不见明蓁,被明太太好一阵数落,这会儿正在房里急得团团转。见明蓁回来了,转忧为喜,“爷,您去哪里了呀……”忽见她这披头散发的,眼眶还有些红,又收住了声,“小姐,您怎么了?”</p>
“没事,给我准备好洗澡水,梳洗换衣。不要让太太等太久了。”</p>
小梅暗暗吃惊,但立刻行动起来。</p>
明太太早等在马车上了,一会儿派人过去催一回。沈彻守在明蓁的马车旁,想着明蓁那性子,待会儿怕也要出点什么乱子。</p>
过了好一会儿,终于见几个仆妇拥着一个人从里往外走。明蓁头梳双髻,惯常光滑无发的额头上此时垂着一排齐眉刘海。耳上一对金线东珠坠子,随着走动晃得一片粲然。一身藕粉色绣花披风,小小一张粉白的脸在出锋里显得格外柔软,是精心描画过的面孔。行动间,浅杏色的百花穿蝶裙子若隐若现。</p>
明蓁本就生得比寻常女孩子高挑些,这样一打扮,更是清丽出群。明蓁目不斜视地从沈彻身旁走过,到明太太马车前行了礼,方走回自己的马车。伸手搭在丫头的手臂上,登上了车。</p>
沈彻看见她露出的那小截雪白的腕子上戴着两只金镯子,配了一个晴紫色的扭丝纹玉环。流光一闪,若有若无的金玉之声,让他心头忽然有一丝异样。仿佛第一次意识到,明蓁原本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美丽的女孩子。</p>
这一场饭局,沈彻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来的。但实际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,明蓁像是换了一个人,乖顺地坐在明太太身旁。关夫人问话,也是应答得体。不怯不妖,不骄不懦,完完全全高门大户家小姐的做派。</p>
沈彻看得出来,关家人对明蓁倒是很满意。那关夫人目光凌厉,一看就是个厉害主母。关大少三十出头,生得一张寡长脸,面皮黑黄,有几点麻子。笑起来倒是和气,只是相貌实在是一般。这人无论如何是比不上曾少铭谦谦君子、雅蕴俊秀的。沈彻心里对明蓁竟然生出了一分可惜。</p>
沈彻一直等着明蓁大闹宴席,但这顿饭却是风平浪静,什么事都没有发生。明蓁随着说了会儿话,开席后浅浅吃了几筷子菜,便推说头痛离席。</p>
明太太十分满意她今日的表现,听闻她要提前离席,也不生气,拉着她的手,两人母慈女孝地说了两句,便叫让她回去了。她心里也很是赞同,大家闺秀定然要有分寸的拿娇,方能显出名门望族的矜贵。明太太虽然急着她嫁出去,但也不想显得太廉价,上赶着贴上去。</p>
明蓁离席,沈彻自然是跟着走的。他耳力好,在出雅间时听见关夫人低声问明太太,“呦,那位是府上的什么人?”</p>
明太太道:“是我们小五的保镖。”</p>
“呀,竟然是保镖。瞧着有些气度,还当是府上的大管事呢!不过怎么小姐出行还带着保镖?男女有别,这随身跟着,合适吗?”</p>
明太太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自抬身价的机会,笑道:“不怕夫人笑话,小五虽不是我亲生,那却是我们老爷的心头肉,宝贝得跟眼珠子一样。其他的姑娘,就是我那几个嫡生的都比不上……”</p>
明蓁出了天香楼,脸上那份端庄的浅笑骤然消失。要说敷衍这些贵妇人们,她根本不在话下。大宅子里的勾心斗角、争风吃醋,她本就手到擒来。即便嫁到关家,也能八面玲珑,并非应付不来。她只是厌烦那样暗淡无光的日子,厌恶那样的自己。</p>
明蓁走到了马车前,小梅放下踏脚凳,但她没有上车,忽然道:“你们先回去,我自己在街上走走。”</p>
小梅应了声“是。”但明府里跟出来的几个仆妇却笑着想要跟上去,都被明蓁一个眼神给瞪得不敢再多言了。见她步行,沈彻也没有骑马,同小梅交代了一声后,便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。</p>
天色暗了下去,街上的煤气路灯已经亮起来了,照见路两旁屋顶上的积雪,莹莹发亮。街道两边也堆着积雪,因为夜色,那些肮脏污秽便都看不分明了。</p>
虽然马路中间清扫了出来,但那半化不化的冰和尘土杂糅成了泥泞,不一会儿明蓁的裙摆和披风下摆就都溅满了泥水。但明蓁只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,浑然不觉。沈彻也没打扰她,默默在她身后跟着。</p>
她的影子淡淡地由长变短,又由短变长,寂寂无声。</p>
沈彻志存高远,从没什么闲愁感伤,但这一刻,他看着她的影子,忽然感觉到了她坚硬带刺的外壳下,有一份浓浓的“酒余人散后,独自凭栏杆 ”的孤寂。这种对一个女子的感觉,十分陌生,又很难被忽略。</p>
大约是走累了,他见明蓁寻了个面摊子,站在摊子前看了半晌才去寻桌子坐下。摊主是一对中年夫妻,男人瘸了腿,动作却利索;女人身材矮瘦,一张和气笑脸。见明蓁衣着华贵,女人特意把条凳和桌子又擦了一遍。</p>
沈彻也被那飘出来的食物的香气给勾出了食欲,径直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。明蓁似乎早知道他一直跟在身后,见了他并不意外。既不看他,也不赶他走。向女人要了碗云吞面后,就托着腮看着那摊主煮云吞。</p>
那夫妻两人各忙着各的,后来女人走到了男人身边,不知道说到了什么,相视一笑。那女人抬起胳膊,用袖子给男人擦了擦汗。</p>
有食客离开,女人过去收拾碗筷。那客人还剩了几个云吞,女人没有倒掉,拿着碗到挑子前蹲了下去。明蓁才注意到那挑子下头背风的地方,还窝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。</p>
又有客人坐下,女人忙起身去招呼。这夫妻俩忙碌的身影在大锅蒸腾的水汽里影影绰绰,那明明是两张被生活蹂躏过的面孔,却又是那样坦然。明蓁一时看得有些出神。</p>
东西做好了端了上来,明蓁看到沈彻要的是红油抄手。他吃了一口,又问女人有没有辣酱。女人笑着点头,“有的有的,洛州人不嗜辣,我们自己做的酱,没摆桌上。”</p>
明蓁饿坏了,三两下先把碗里的云吞都吃了,方才慢慢吃起面。她看到沈彻往碗里舀了三勺辣酱,忍不住问:“加这么多,不辣吗?”</p>
沈彻加完了第四勺辣酱,“辣。难得碰上这么对胃口的辣。你知道洛州菜偏甜,就算是辣也没什么辣味。你要不要试一试?这酱很香。”说着把那罐辣酱推到她面前。</p>
明蓁从不吃辣,家里人也嫌弃小姐们吃辣后不雅气。她对吃方面也没什么过多的热爱,能饱腹就行,算是对甜食有一点偏爱。但见他吃得那样香,也动了心,小小挖了半勺拌进面里。</p>
“可以多放一点。我们那里人都说,辣出了汗,什么怨气都出来了。”</p>
明蓁看眼前碗里的清汤不过只变了稍稍颜色,她卷起一根面放进嘴里,好像是很香,也没有特别辣,便放心大胆地又加了半勺。可沈彻却直接往她碗里舀了一大勺,“五爷是爽快人,吃点辣子罢了,何至于这样黏皮带骨。”</p>
这激将法真有了效用,明蓁当下就裹着酱吃了一筷子面。可才进嘴,那眼睛鼻子都辣得拧在一起,呼呼地抽着凉气,话也说不利索了,“沈彻……你这个……混蛋!”</p>
何止是出汗,鼻涕眼泪都给辣出来了。好好一块手帕,很快就脏得不能用了。</p>
沈彻哈哈大笑,掏了帕子给她,“用我的吧。”明蓁不客气地接过来,“噗”地擤出许多鼻涕。不过好像确实痛快了很多。</p>
虽然舌头、嘴唇都是又麻又辣,明蓁还是把东西给吃完了,然后慷慨道:“算了,艳阳苑劳你破费,这顿我请了。”</p>
沈彻也不同她客气,拱了拱手,“多谢五爷款待。”</p>
明蓁正要叫“小梅付钱。”才想起来小梅没有跟在身边。她是不带钱在身上的,沈彻则是被老鸨搜刮了干净,还签了张欠条。</p>
一文钱难倒英雄汉,两人面面相觑,在彼此的脸上都看到了窘迫。可看着看着,忽然都笑了起来。沈彻头一回看到她这样发自内心的笑。明蓁越笑声音越大,引得摊主过来询问。</p>
明蓁摆摆手说没事。笑完了,该给的钱还是要给的。明蓁看到那女人忙碌间不时去查看稚儿,心头柔软。她伸手从腕子上退了只金镯子下来,“我们出来都忘了带钱了,就用镯子抵饭资吧。”</p>
那老板哪里敢收,“呀,小姐,这么贵重的东西,我们小本生意,找不起。”</p>
“不用找了。”</p>
女人听见动静也忙跑过来,也说不敢收。他们没少受过欺凌,不相信这样的好事会落在自己头上。宁可少赚些钱,也不敢惹事。</p>
“小姐若忘了带钱,下回叫人送来就成。我们夫妻俩每日里都在这附近做生意。若是不方便,就算请小姐、少爷两碗云吞也不打紧。”</p>
明蓁明白他们的顾虑,还是坚持把镯子放下了,“收着吧。这样,就当我在你这里存了账,往后什么时候过来吃,我再不付钱了就是。”这样一说,两人终是收了镯子。</p>
明蓁和沈彻起身离开。走出去一阵,明蓁又转身去看那夫妻俩。男人将镯子戴到女人手上,女人似在推拒,但最后还是戴上了。男人憨憨一笑,女人也在笑,让看的人,也忍不住想跟着笑。虽然那和她没半点关系。</p>
风比刚才又紧了些,不多时落了雪。但因刚吃了热饭,这会儿也不觉得冷。明蓁停下来伸手去接雪,那雪无头无序地乱飘,根本接不住。</p>
“天色不早了,我送你回家。”沈彻道。</p>
明蓁仔细看着掌心里转瞬即逝的雪片子,幽幽道:“过会儿再说,我还想走走。”</p>
沈彻看了看怀表,“你若只是想随意走走,不如我带你去个地方看看?”</p>
明蓁确实只想随便走走,既然有处可去,强过她这样漫无目的地瞎晃。便点点头,倒要看看他能领着她去哪里。</p>
沈彻叫了两辆黄包车,差不多跑了小半个时辰,明蓁下车的时候发现竟然到了南春码头附近,不远处有座很宏伟的教堂。洛州几十年前开埠通商,行栈、码头、租界都在这边。洛州很早就有传教士来传教,自然也有几座教堂。</p>
明蓁见那教堂灯火辉煌,有音乐声和歌声传出来。“这些人在干什么?”</p>
“今天是洋人的耶诞节,要不要进去瞧瞧?”</p>
明老爷一向反感那些传教士,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,所以明蓁从来也没进过教堂,心中也有些好奇。如今既然已经到了,索性进去瞧瞧。</p>
两人步入教堂的时候,里面已经坐满了形形色色的人,远处讲经台两边有孩子捧着歌曲本在唱圣歌。明蓁没想到教众这样多。两人在最后一排寻了个空位坐下,明蓁倾耳听了一会儿,“……我们有如花草,今朝虽茂盛,明朝即枯残,惟你永不变更……”</p>
她听得似懂非懂,但却并不生厌。不同于听曲儿、听戏带来的那种感官上的冲击,这温柔的歌声在风琴的伴奏下,在高高的穹顶间萦绕回荡,伴着那温暖的烛光、彩绘玻璃花窗,好像都悄悄落在心头,叫人感到宁静安详。</p>
明蓁静静地坐着,认真地听歌。待到唱诗班唱完了歌,又有牧师布道,然后所有的人都垂首,双手合十闭目祷告。明蓁余光见沈彻也一同祷告,忍不住凑过去问,“你也信洋菩萨?”</p>
沈彻只觉一阵馨香在鼻端,微微睁眼,看到她一双大眼,满是少女特有的天真和好奇。他也压低声音道:“我不信。”</p>
“那你还这样?”</p>
“入乡随俗罢了。”</p>
“曾四说他信什么主义,总把信仰挂在嘴边,你信什么?”</p>
沈彻唇角微微牵出一个笑,“我只信我自己。”</p>
怕影响到旁人,两人说话时离得很近。气息相闻,明蓁先是看着他的眼,眸子一垂,落到他的唇上。薄薄两片唇。二姨娘说,唇薄的人情薄。那个男人好像也是这样的薄唇,可二姨娘明明知道那是薄情相,为什么还是要他不要她?</p>
沈彻在她的凝视下,心忽然重重跳了一下。可他并不知道,明蓁并不是在看他,只是在想别的事情。</p>
眼前人是个吃软不吃硬的,她和他不能硬来。既然男人的法子行不通,那就用女人的法子。明蓁想到此处,忽然轻轻一笑。那婉然的笑颜让沈彻一阵悸动,好像心忽然被一双无形的手紧攥了一下。待要看清她的神色时,明蓁已经退开了些,也学着人闭上眼垂下头,直到听到牧师“阿门”一声后,才再次睁开眼。</p>
时辰不早了,两人各怀心事缓步往回走,直到走累了才又叫了黄包车。明蓁怕回了明府,明太太就会当场要她给个准信,便又躲去了广宁街的宅子,在床上翻来覆去盘算了一夜。</p>
她现如今的乖顺,是为让明太太放松警惕,方便她行事。为今之计,索性也逃去扶桑,就算找不到曾少铭,也尽可以回来说在那边已经完婚。明太太就不好再给她张罗找婆家了。</p>
东渡出海,签证是不需要的,最大的问题就是路费。津门到横滨的船票倒是不算太贵。可明蓁一问小梅,才知道手里的现钱别说船票了,能不能走出洛州到津门去上船都说不准。</p>
她记得听明老爷提过一回,洛州送去扶桑的公费留学生,一年大概拨给一个学生近两千两。洛州还算富省,有不富庶的行省,给一千两百两左右的也有。不说学费,每月食宿就要几十两银子。她既然去了,自然一时半会儿不好回来,说什么也要等小半年后。这样一笔巨款,她如何能弄到手?</p>
首饰是可以变卖的,但当铺里卖不上价,她又不认得什么掮客。她一向不爱戴首饰,明太太给的几件,还有二姨娘的体己,都被她贴给了那个男人。明蓁常戴出去见客的,大都是曾家送的。但曾家因有内务府的关系,他家的东西几乎件件有来头,她更不能送出去当掉。</p>
思前想后,在第二日见到沈彻时,有了主意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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